凤还巢：与君谋皮

年之遥看着老人手里握着的铁烟杆，有些后怕道：“难怪你新收的药童不敢领我进来，竟是被烟袋敲打得怕了，不敢来招惹你。两年不见，脾气愈发差了。要不是怕打破酒坛，你是要把我这唯一一个弟子也打成猪头了！”

老人抬起衣袖胡乱擦了擦嘴，笑着辩解：“哪能呢？方才我是错把你当淳和那药童小子了，没认出你来。”

年之遥把散落各处的医书、药方收罗起来，终于腾出一张干净的椅子，坐下来看着他道：“世间医毒双绝的圣手怪医孔雄，不仅医毒无人能匹，武功世间也鲜有人敌。你却对我说分不清我的脚步声？”

被徒弟一语拆穿，孔雄面上尴尬不已，撇撇嘴道：“莫要怪为师捉弄你。我回京已有两日，你不仅未来看我，定亲之事也不托人告知一声。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吗？”

孔雄名字虽霸气，却是个玩世不恭的老顽童。方才年以梵说他不便登门，并非碍于将军身份，却是因这位圣手怪医脾气古怪得很。性情如孩童阴晴不定，医人害人全凭一时好恶。最不喜别人扰他清净，因此世人难寻其踪迹。谁能想到？一个江湖传奇，却对年之遥这个秘而不宣的女徒弟俯首帖耳，又爱又怕。

看着一把年纪的白发老头像个孩子一样噘着嘴，转过头跟她闹别扭。年之遥觉着又可爱又无奈。本想分辩几句，又只得软下话来哄道：“是徒儿的不是，师父就莫再生气了。”

孔雄解了气，回头细细瞧她。自豪地点头赞叹：“嗯，我果然没看错，的确是个绝世美人。不愧是我孔雄的徒弟！这副模样，若非十年前你遇到我，求我教你易容之术，怕是早被哪个京都纨绔子弟娶回家了。”

年之遥心中偷笑，这孔雄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。求的确求了，却是孔雄求的她。

母妃病逝那年，她偶然遇到来京游玩的孔雄。孔雄一见她便莫名喜欢得不行，说她灵气漂亮，将来一定能长成大美人，还能继承他的医毒双绝，非要收她为徒。年之遥不肯，他就躺在地上撒泼耍赖。他听年以梵无意说起三不孝行，便以教她易容之术为条件，终于收了今生第一个，也是最后一个徒弟。

年之遥扶着额头道：“黑的都能说成白的，真是为老不尊！”

“你这丫头刚能说话就变得这么牙尖嘴利，真该把你毒哑了。”孔雄瞪她一眼，继续道，“你当真要嫁给江子赫那个黄口小儿？我听闻他最是花肠巧言，又是个不受宠的大草包。我孔雄的爱徒可不许嫁给这么个人！”

花肠巧言的草包！连师父都知道的事，她从前为何从未将这些放在心里过？年之遥静默片刻，淡淡道：“徒儿就是为此事来的。师父，你在外游玩两年，如今终于回来了，便安心教我毒术吧。”

孔雄听罢，眼睛瞪得老大，讶然问道：“我没听错吧？多年来我一直想尽办法传你毒术，你却是死活不肯学。非说只愿学医救人行善，断不能学毒害人积恶。怎么突然转性了？”他再几番端详，徒弟除了面目有异，周身上下也隐隐透着从前没有的从容气度，倒真不同以往。

年之遥记起自己说过的话，顿时觉得讽刺。答道：“从前是徒儿任性天真，不知世间险恶。殊不知，是医是毒，不在针药，只在人心。人心之恶胜过砒霜！”

次日午时。江、薛二人来淮誉王府找年氏兄妹吃茶闲聊。

酷暑难耐，四人在冷曦亭里乘凉。亭子立于一小片莲花湖中央，花香阵阵，清风袭来带起水面点点涟漪。风从亭中穿堂而过，令人倍感舒爽。能在烈日蒸腾的日子里讨到这样的惬意，众人皆是十分欢愉。唯有薛谧在一旁噘嘴，一脸不忿。

江子赫见状放下手中点心，好奇问道：“谧儿似乎不太高兴？”

终于等到他的关切，薛谧立即扮作一脸委屈，掀开衣袖露出下面微微泛红的肌肤：“夏日炎炎，叫人去冰室取些冰放到隐潺苑就是了。何必非要从隐潺苑折腾到亭子里？才这么几步路就把我晒伤了，江郎不心疼吗？”

江子赫瞧一眼她的手臂，不以为然道：“夏日哪有不晒的道理，难道你就不出门了？方才过来的小径上树枝近乎将夏光全挡住了，又能有多晒？不过小伤，回去涂一些膏药即可好了。之遥贵为郡主，都没你这般娇气。偏你要无病呻吟！”说完不忘向年之遥讨好示意。

娇气？原本想借伤讨江子赫关心的薛谧这下更加忿恨。自那日年之遥在五王府抢尽风头后，江子赫对自己的疼爱自此一落千丈，再懒得对她说半句贴心的话。从前即便阴云布日也要亲自给自己打伞，说她肤如凝脂，娇似婴孩，晒伤一丝一毫都是他的过错。如今却抱怨她娇气？

年之遥见她面色阴晴不定，大抵猜得出十之五六，便道：“五王爷莫要冤枉了薛妹妹。今日的确尤其闷热，我本意也是取些冰到房里解暑，不巧昨日冬日里存的冰恰好用光了。才只能委屈妹妹同我们走这一遭。是之遥的不是。”

江子赫见年之遥如此说，立即劝道：“莫要自责，怎能怪你呢？”

薛谧却不愿领年之遥的情，继续为难道：“姐姐不是说要修整一番王府吗？我倒没见哪不一样了，莫不是你搪塞王爷？”

年之遥笑着道：“妹妹问的好。下人们手脚麻利，一日便将你们的庭院修整完了。可我瞧着并不喜欢，又叫人按原样摆了回去。若是妹妹也不喜欢，可以叫他们按你的意思再布置一遍。”

自己的院子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，旁人管不着。她这一番话让薛谧挑不出错来，薛谧只好不再吭声。

年之遥见她不说话，端起茶杯向她走去，关切道：“妹妹，你又出汗了！”说着拿出帕子替她擦汗，不料手中茶杯意外倾倒，茶水一股脑泼在薛谧衣襟上，茶渍晕开一整片。

“啊！我的衣裳！”薛谧跳着喊道。

年之遥拿着帕子紧张地替她擦拭：“对不住妹妹，弄湿你的衣裳了！”又吩咐道：“好在冷曦亭离隐潺苑不远。釉绿，快带薛小姐去我房里换身新的。”

釉绿应声道：“是，薛小姐请随我来。”

薛谧冷哼一声，愤愤离开。

看着她远去的身影，年之遥嘴角露出一弯弧度，对年以梵道：“哥哥，你去后厨帮我催催桂花糕吧，馋得紧呢！做好了替我端来。”她望着年以梵的目光似有深意。

一直坐在一旁“看戏”的年以梵思索片刻，答应了一声，饮完杯中的茶起身走了。

亭内只剩年之遥、江子赫二人。

江子赫终于等到机会与年之遥独处，年以梵刚离开便迫不及待地拉上她的手，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攀上她的腰肢，亲昵道：“之遥，好几日未与我好好相处了，可有想念江郎？”说着便凑过头来，想要亲她。

年之遥轻轻将他推开，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后背：“之遥日日都在想念五王爷，没有一刻敢忘。”这句话她说得很慢，字咬得格外重，近乎切齿。

江子赫并没察觉出她的异常，又将她向怀里拉进一些，感受她柔软的身段：“我知你方才是故意引开你哥哥和薛谧的，为的不就是与我独处？好之遥，你莫急，再有六日就可以行礼了。”

年之遥目光冷寒，默默道：“还要六日！我可已经等不及了。”

感觉到缠在她腰上的手像毒蛇一般不断向上游移，年之遥钻出他的怀抱，佯装羞涩道：“五王爷别闹，叫别人瞧见多难为情。妹妹这么久还没回来，我去瞧瞧。”说完留下江子赫一人走了。

“说什么冰用完了。这夏日才刚过半，哪有这么快用完？我看她是存心的！”此时薛谧刚好换完衣裳，一路上小声咒骂。穿过小径瞧见冷曦亭里独自一人的江子赫，她理理衣发，换上一脸娇俏笑容。正欲招呼江子赫，却看见年之遥坐靠在湖边。

她板着脸问道：“姐姐不去陪王爷说话，怎么坐在这？”

年之遥偏过头看向她，灿然一笑：“自然是，来等妹妹。”

水光映在她脸上，射进清冷的眼眸里，她的面容被照得格外清晰透亮，眸光绽放出不同以往的凌厉。年之遥笑吟吟地坐在湖边，身后是一颗葱荣茂盛的大树，树影包裹着她的人影。

不知为何，年之遥面上笑颜璨璨，话也亲昵，却令薛谧在这片夏日中莫名生出一丝胆寒。